钱江晚报特派记者 王曦煜 文/摄 发自云南陆良
随着云南“非法倾倒铬渣”事件的持续发酵,深受铬污染之苦的“癌症村”——兴隆村进入公众视线,本报记者实地探访了这个山村与陆良化工的命运交缠。
兴隆村,隶属云南省曲靖市陆良县小百户镇,距昆明仅2小时车程。
曾几何时,这里山清水秀,人们世代务农,抽着自家的烟叶,也没有人愿意出门打工,因为在家收入也不低。然而,自从1988年当地陆良化工(近日出事的陆良和平科技的前身)投产之后,这个山村的命运,在那一年,猛地开始拐弯。
这个厂和厂区后面的铬渣堆,距离兴隆村,不到两公里。而这,对村民来说,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污染日益严重,空气刺鼻、稻谷绝收、河水变黄,牲畜生病,村里人开始头上掉发,脚底长疮,有人得了怪病,陆续有村民死去。这几年,情况日益严重。不少得病的村民被确诊为癌症,没钱治,回家等死;老人赶儿子出门打工,早早地让女儿远嫁他乡,“出去,离这里越远越好。”
留下的人们,聚在一起看看不远处的化工厂,那里从上世纪80年代逐渐开始堆积的几十万吨铬渣,像乌云一样压在村民的心上。8月的兴隆村,已经3个月没有下一场大雨,被污染和干旱双重煎熬的村民指着天大骂,老天不长眼啊!
陈珠换:患癌症的丈夫生吃臭虫治病,一年就有17人因癌去世
陈珠换的丈夫叫王建有,他就是最近网络上流传甚广的为了治癌症吃臭虫的村民。
18日,记者来到兴隆村,不巧王建有出门看病了,陈珠换在家里烧中饭,她说烧了也是自己一个人吃,丈夫完全吃不下,因为他丈夫每天吃臭虫度日。
说起丈夫的病,陈珠换时不时地叹气。她和老公今年都是57岁,打小青梅竹马,后来就成家了,此后两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都已经成家,还都生了小孩,大的已经9岁了。本来家里不算富裕,但是和和美美。但是今年2月,丈夫被确诊为肺癌。
“没钱做手术,就回家了,看病陆续花了七八万块钱。”这些钱是这个家里全部的积蓄。没钱买药,王建有就按照当地的偏方吃臭虫(当地叫臭壳子)。这种虫子需要半夜去老房子里找,有时候能找到不少,有时候一无所获。村里的亲戚好友有时候也帮忙抓一些给他们送来。
陈珠换拿出一个大脸盆,里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臭虫。王建有吃臭虫已经有5个月了,一天要吃四五十只。“都得生吃,刚开始吃的时候,嘴里都被虫子扒拉出血来,有时候吃下半个恶心得不行吐出半个,我看着别提多难受了。现在都是用开水冲着灌下去的。”陈珠换说,至于有没有用,也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臭虫吃多了,靠这虫子的生辣硬生生给肺止疼,但是王建有又把胃给吃坏了。
在兴隆村,一些患癌症的病人几乎都吃这种臭虫,因为大部分人没钱看病,他们也知道这种病根本看不好。
陈珠换说,现在,王建有和其他几个村民在自己收集村民患病的资料和数据。按照他们的统计,仅2009年,这个村子就有17人因为癌症去世。但是这一数据,并不被当地官方认可。
这个家庭,以前就靠着夫妻俩种些玉米稻米和芋头之类的过日子,但是丈夫病倒后,家里钱也花光了,劳力也没了,陈珠换说,自己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陈珠换一家并非个例,40多岁的唐文炳得了喉癌,他此前在和平科技当临时工,一个月赚2000多元,他当时很知足,但是今年7月,他确诊为喉癌中期,倾家荡产做了手术,家里负债6万多,妻子朱子芬说,过一天是一天吧。
王春红:手上得了铬疮,得把肉割了才能好
兴隆村民王春红是村里的种粮大户,家里有40多亩田地,但不幸的是,他有14亩田地都在和平化工边上。
“以前我一亩地打400来公斤稻谷,好的时候2块多一公斤。现在可好,一亩只能打个百来公斤,而且稻米质量很差,黑乎乎的。”王春红说,“当年兴隆村的米是响当当的出名,是当地的头等大米,到县里去卖,只要说是兴隆村的,就肯定能卖好价钱,现在可好,我们出去卖米,都缩着头不敢说是兴隆村的,问得急了,就说是小百户镇的。不然谁愿意买啊。出门卖点辣椒什么的,也只能这么干,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让王春红耿耿于怀的是,去年他给自己的稻田灌水,因为化工厂就在他稻田边上,排出的废水从他稻田的水渠过,他就抽了那里的水。“那个水黄色的,很刺鼻,我弄抽水机的时候不小心割伤了手指,碰到了那个污水,结果回来就痒得不行,一直好不了。”后来厂里的工人偷偷告诉他,这种伤是铬疮,消毒水什么的都没用,得把肉割了才能好。王春红没有办法,咬咬牙,把手指伤处的肉挖了,这伤才慢慢好了,到现在还留着明显的疤痕。
因为种地年年亏,作为种粮大户的王春红不得不改行养起了奶牛。2009年,他花一万五买了两头奶牛,每天挤一桶奶拿去县城里卖,能卖50元钱,这些钱成了这个家庭现在最大的收入。
王春红叹息着说,以前一年家里能有4万多收入,现在只剩下2万不到,日子只能勉强过。他说家里3个小孩读完初中肯定是没钱读高中了,怎么办,出去打工吧。
王开财:听说是兴隆村的烟叶,人家就不愿意收
说起和平科技,村里人只是称呼为“化工厂”,对其的形容则是“厉害的很”。一是说其污染厉害,二是说其摆平的功夫厉害,村里这些年1000多次上访硬是伤不了这个厂一丝毫发。
小百户镇是云南有名的烟叶基地,曾几何时,这里家家户户自己烤烟叶,多的拿去卖,剩下自己抽。兴隆村当时也是烤烟大村,上世纪90年代,这个村子仅烤烟的收入就有上千万,而现在大概只在200万左右。因为连年的污染和干旱,绿油油的烟叶子还没收上来烤就黄了。
村民王开财家里以前都是以烤烟叶维持生计。“烤烟苦啊,但是来钱啊。”他告诉记者,“当年一亩地能出烤烟170公斤,卖出去的价钱按照烟叶的等级划分,上等的烤烟能卖20元一公斤,差点的也能卖上15元。当时日子过得苦,但是有盼头。”但是自从化工厂的污染日渐蔓延之后,他发现自家田地里的烟叶长势变差了,做出的烤烟也没有以前那么好。
“这些年,出去说是兴隆村的烟叶,人家就看不起,还不愿意收。”王开财说,“收烟叶的时候,还没收完,人就黑了,连唾沫都是黑的,绿色的烟叶上都是黑色的点,抬头看到那边的化工厂的烟囱在冒烟,心里那个火啊。”
他说,实在不行,也只能放弃这祖传的手艺转行了。
陆良铬污染:4大疑问待解
水利部调查组确认,陆良水段检出六价铬超标
曲靖水文局官员透露,两年前南盘江就曾检测出铬超标两倍
本报特派记者 王曦煜 发自云南陆良
据最新消息,国家水利部珠江委调查结果显示,云南“铬渣非法倾废致污事件”是一起影响人畜饮水安全的严重事件;陆良化工实业有限公司铬堆渣场范围内,由于渗漏等原因,六价铬检出超标。
而曲靖市水文局副局长李春荣透露,水文局早在2009年就曾在和平科技附近的南盘江,检测出六价铬超标高达2倍以上。
南盘江是珠江正源,发源于曲靖市,流经云南、贵州、广西,进入广东。陆良县位于最上游。
18日下午,记者来到距离兴隆村不到两公里的陆良和平科技厂区,在厂区后面的南盘江边,就堆放着让兴隆村人谈虎色变的铬渣堆。
疑问一:珠江上游南盘江是否被污染
陆良和平科技非法倾倒铬渣事件被曝光后,珠江流域各省市纷纷检测水质,结果惊人地一致,都没有检测出六价铬超标。然而,对于事件的源头——距离和平科技铬渣堆仅10米远的那段南盘江,水质如何,有关部门一直讳莫如深。
这个疑问在国家水利部珠江委调查组于18日发布的调查结果中,似乎能找到线索。结果显示,黄泥堡水库等敏感点水体未检出明显的六价铬污染;陆良化工实业有限公司铬渣堆场范围内,由于渗漏等原因,六价铬检出超标。
曲靖市水利部门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官员告诉本报记者,这个结果措辞很微妙。其中指出几个水段中,只有化工厂铬渣堆场范围内超标,但大家心知肚明,那边的水体,只有边上的南盘江。
实际上,曲靖市水文局副局长李春荣对记者证实,在和平科技老铬渣堆放场下游一公里处的南盘江上,该局有一个水质监测点,每年6次对水质进行抽样检测,发现枯水期时,存在六价铬超标,最严重的是2009年,超标达2倍以上。
无独有偶,陆良县环保局在今年就曾7次前往和平科技,其中6次发现铬处理不到位。在其提供的记录表上清楚地写着,“7月25日,存在问题:东侧围墙雨水沟有废水直接排放,造成雨水与废水混合排放。”当地村民说,厂里排出的这些废水,就通过一条沟渠,排进了南盘江。
疑问二: 28万吨铬渣为何一放二十几年
让很多人疑惑的是,为何国家要求无害化处理的铬渣在南盘江边一堆就是二十多年。这家陆良和平科技究竟是一家什么公司。
据了解,该公司前身为当地国有企业陆良化工,1988年成立,次年投入使用。2003年,当地引进浙江和平化工的投资,成立了现在的和平科技。按和平科技总经理汤再杨的说法,和平科技和陆良化工是一套人马两块牌子,一个生产,一个销售。
该企业主要从事重铬酸钠生产及铬盐深加工,这些都会产生大量的铬渣。
陆良化工投产后产生的铬渣一直就堆在南盘江边简单处理。汤再杨说,他们接手后发现废料有28.84万吨,开始处理是在2007年。目前,和平科技使用的是年能力2万吨的无害化处理装置,这些年也就处理了10来万吨。
记者18日来到这片巨大的铬渣堆放地。有工人还在给铬渣堆架设石棉棚。工人告诉记者,前几天风声太紧,都是没日没夜地干,这几天稍微好点,大概还剩下一半没铺好。至于今后怎么处理,工人说,“不知道,那是领导的事。”
记者看到,和铬渣堆仅隔一条土路,就是南盘江。水位很低的南盘江看上去绿哇哇的,水上漂浮着肮脏的杂物,味道很刺鼻。记者在现场遇到陆良县环保局的应急环保车,工作人员说现在每天都来这里取水化验。
据曲靖市政府18日的最新通报,目前在厂区,仍有约14.8万吨铬渣堆放南盘江边。
疑问三:官方患癌人数为何远少于村民自己统计数字
让当地村民无法释怀的,是当地人的病情,有关部门一直没有说法。直到2007年,有政协委员向市里提出这个问题才得到重视。
陆良县疾控中心副主任钱鑫告诉记者,兴隆村共有3563人,通过调查核实。2002年至2010年,经诊断的癌症病例有14人,其中11人已经死亡。死亡时最小的9岁,最大的77岁。
但是这一说法,村民完全无法认同。记者在采访中,村民的说法几乎一致,都说肯定在30人以上。按照肺癌患者王建有的说法,2009年一年,村里因为癌症死的就有17人。而王建有本人,因为今年才查出,所以也不在县疾控中心的名单之上。
钱鑫表示,他们的统计都是根据医院诊断书,不然空口白话没法统计。
而陆良县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还表示,村民生癌症不一定都是化工厂污染的问题,因为当地人很喜欢吃腌菜和腌肉。
疑问四:化工厂每年给兴隆村15万是买命钱吗
村民王春红告诉记者,他在去年6月份,因为从工厂排到他家稻田水渠的黄红相间的废水恶臭无比,曾找到陆良县环保局的监察大队。当时大队工作人员也来看了,但是却对他说,这些水没关系,“还对土壤有改良作用。”王春红大惑不解。3天后,他灌水的7亩秧苗全部死光。此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了。
王春红说,他们曾和厂里多次协商,但是得到的补偿微乎其微。1998年到2002年,他们每年得到了800元的赔偿,其中包括了庄稼损失和生病的补偿。
在村委会采访时,有村委会人员透露,这几年,每年化工厂会给村里15万钱,说白了就是买命钱,意思就是拿了钱就别闹了。但这一说法,村支书陶自立及和平科技总经理汤再杨给记者的回答只是沉默,不承认,也不否认。而村民则表示,他们只在1998年到2002年这几年间收到过微薄的补偿款,此外就没有了。
记者得知,为缓和和兴隆村民的紧张关系,和平科技在两年前特意在村口给村里捐建了一所小学,但村民并不买账,他们说,“不就是要封我们的嘴吗?”
被化工厂包围的村庄
在陆良兴隆的采访,有几件让记者印象深刻的事情。
从陆良县坐车去兴隆村,司机说,“去那个凶村干嘛,嘿,肯定是记者。”
他说,那个村子以前也出名,因为那里米好,人富;现在更出名,因为那里臭、干、死的人多。
一进村子,果然奇臭。路上全是牛羊粪,村民说,牛羊喝了脏水,很多生病拉稀,臭了好几年了,人都管不了,谁还管畜生啊。
到兴隆村采访的路上,遇到不少媒体同行。我们跟着领路的村民从村里岔路走向南盘江。慢慢地,看到有巨大的白色污物堆,同行抓起相机一通狂拍,村民乐了,说那个不是铬渣,是造纸厂的废料;又走了几步,又是一堆,前一幕重演,村民又笑了,说这个也不是,是冶炼厂留下的;再往前,终于看到了盖着石棉棚的铬渣堆,同行们面面相觑,看着村民,他点点头,这就是了。有位同行忍不住问他,这种日子你们这些年怎么过来的。那个村民沉默了很久,说,就这么过来的,习惯了。
大家一片沉默。
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应该感谢那两个被抓起来的蠢货司机,如果不是他们的愚蠢倾倒行为,或许这个兴隆村依然会这样被人们遗忘在角落里,慢慢走向死亡。
这是一个几乎被化工厂包围的村庄,人们世代的生活被这些新建起来的大型企业改变,而让人们担心的是,这些工厂的污染影响,并不仅仅影响一代人。村里的老人用浑浊的双眼看着记者,说,我们已经这样了,可孩子们还小。
当地有关部门沉默了那么久,是不是应该做些改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