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下午,周正香都要去学校接4个孙子孙女回家。
周正香辅导最小的孙女看书,稍微复杂一点的题目,她就看不懂了。
隆冬。江西鄱阳县响水滩乡。响水河的水静静地流淌着,已经没有了过去的喧哗。
年轻人像那一弯河水,从村口向东流走,去城市寻找生存的可能。响水滩乡共有4万5000人,其中有两万人口在外打工,近60%的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这就意味着,村里60%的老人,被孙辈“拴”在村庄。
正如响水滩的河床,他们经年守望着空落落的村庄。哺育儿女,送走儿女,再继续哺育儿孙。日子随着河水慢慢流逝,儿孙成了他们全部生活的主心骨。
去年10月,都市快报读者爱心捐助的免费午餐再出发,江西鄱阳县响水滩乡中心小学和周畈小学的1148个孩子吃上了热气腾腾的午饭。今年1月,都市快报记者再次来到这里,记录留守老人的生存之困。
天天围着孩子转
1月12日,响水滩终于出太阳了。58岁的张桂莲赶紧把洗好的三大桶衣服晒到院子里。5个孩子的衣服,她要花一个上午才能洗完。
张桂莲有3个儿子2个女儿。如今,他们全部在外面打工,把5个孩子丢给两位老人,只有过年时才回来。
为了减轻负担,张桂莲问5个子女一人要200元,自己再添600元,买了一台1600元的洗衣机。这是家里最值钱的电器。
负担还不止这些。“我跟他爷爷每天都不得闲,最小的那个一岁半,随时都要看着,还有3个3岁的,送到幼儿园,7岁那个在上小学。”她有时气不过,觉得儿子媳妇在外面打工,闲了还能到处玩,自己和老伴则要24小时围着孩子转。
下午四点多,老伴骑着摩托车去幼儿园接孩子,张桂莲开始准备晚饭:煮粥,加点腌菜。平时,家里难得吃顿肉。
吃完饭,还要照顾孩子们洗漱。张桂莲和老伴一人守着一桶热水,5个孩子排着队,先在奶奶这边洗脸、洗手,再到爷爷那边洗屁股洗脚。唯一的一个男孩最调皮,张桂莲经常要按着他,让他耐心地洗完。
晚上是最麻烦的时候。老老少少7个人,挤在两张木板拼成的床上,张桂莲睡在床里头,老伴睡在床外头,中间是5个孩子,最小的那个睡在爷爷的身边。
半夜,孩子的哭声突然划破屋里的宁静。张桂莲吃力地伸脚戳戳老伴,老伴爬起来,把哭闹的孩子抱到怀里,轻轻地摇晃着,直到孩子再次进入梦乡。
天刚亮,孩子们陆续醒了,床上开始热闹起来。最大的7岁孩子最利落,她早早地穿好衣服,喝了一杯奶粉冲泡的牛奶,就拿着奶奶给的1元早点钱上学了。而其他的孩子,张桂莲和老伴要花上一个小时,才能哄他们起床、穿衣服。
把孩子们都送走,张桂莲和老伴就下地,种棉花和蔬菜。有时,他们也在家附近打打零工,赚钱补贴家用。
老人不懂教孩子
55岁的周正香比张桂莲要轻松一些,她也带着4个孙儿,最小的5岁,最大的9岁。这些孩子基本能自理生活,只是教育成了问题。
周正香只读了3年小学。按照她的说法,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她连一篇完整的文章都念不下来。特别是数学,稍微复杂一点的一年级题目,她都看不懂。
“我让学习好点的,教一下学习差的,他们互相帮忙。”这是周正香唯一想到的办法了。她每天尽可能地监督孩子做作业,但孩子做得对或错她也不懂,“就看看是不是做完了”。
9岁那个孩子读书还算认真,但是经常碰到数学题做不出来。
“做不来,再想想嘛。”周正香开始还想帮忙看看,但是她发现自己连题目都读不懂,根本无能为力。
过了半小时,孩子还是不会做。周正香觉得这也不是办法,她放下手中的活,拉着孩子跑到邻居家,向一个6年级的女孩求教。
周正香38岁那年,丈夫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把两儿两女带大。如今,在外打工的儿子,也许是吃够了没文化的苦,每次打电话给周正香,都会问到孩子的学习。
周正香觉得很愧疚:“我儿子那个时候也只读到小学5年级。有时想想觉得对不起他们。老伴走得早,家里穷,我一个人带着他们,早早就下地干活。现在他们出去打工,也只能有一点赚一点,”她叹息,“儿子怨我没教好孩子,我自己哪里懂啊,根本教不来。”
周正香还怕孩子生病。“夜里孩子生病了,哭起来我也没办法。”她家在山坳里,跟村里都还有一段距离,“好几次,他们哭,我也哭”。
这是周正香最无助的时候,但她也不会给儿女们打电话,“除了让他们担心,什么忙都帮不上。”
没看管好3个孩子溺亡了
响水滩的村庄都坐落在响水河边,随着河道星星点点地散布着。
每天,村里留守的老人们寸步不离地照看着孩子。许多老人还记得,两年前,村里发生过一起3个孩子溺亡的惨剧。
2010年夏天,雨量充沛,响水滩河水暴涨,漫到了河床的边沿。一天午饭时分,留守老人盛兰花的3个孙子,结伴跑到河边游泳。
一位邻村来走亲戚的村民,猛然发现了在河里挣扎的孩子,他拼命喊来了村里其他人。
刘秀(化名)是村里医生。他被盛兰花的老伴拽着,丢下饭碗跑去救人。当时他看到,3个被救起来的孩子并排躺在河堤上,盛兰花哭得晕倒在地。
“我先是给他们做人工呼吸,没反应。我就叫人用肩膀挂着孩子的脚,头朝下,边跑边抖,可哪里还救得过来。”刘秀惋惜地说。
3个孙子,分别是盛兰花大儿子、小儿子和大女儿的。大的12岁,两个小的10岁,这些孩子从断奶开始,就是盛兰花和老伴带大的。
刘秀说,盛兰花和老伴在村里属于性格温和、老实巴交的人,和邻居几乎没红过脸。盛兰花的老伴有一手木匠手艺,经常帮助村里村外的人打一些家具,后来因为孙儿需要照顾,老人不再做木匠。
孙儿的溺亡,对两位老人是致命的打击。他们本来住在小儿子的新房里,孙子去世后,他们又搬回了破落的老屋。新房子的门上从此挂了一把锁,小儿子再没回家过年,也很少给父母打电话。
盛兰花的大儿子刘军说,弟弟是不想回到家里看到房子伤心,实际上在心里是很怨恨父母的,所以干脆不再回来。父亲一直郁郁寡欢,原先120斤重的老人,因为长期厌食,只剩下80多斤,浑身瘦得只有一把骨头,于2011年春天离世。
如今,只有盛兰花独居在破败的老屋里。大儿子每个月给她送些油米和几十元零钱。
3个孙子死后的那段时间,盛兰花的精神就像花朵一样迅速枯萎了。她神情恍惚,常常沿着河边嚎叫,喊着“幺儿、幺儿,回家啦”,村里的人都说她白天看着可怜,到了晚上像是叫魂,很吓人。
家人把盛兰花送到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她的精神才恢复了一些,不再上街嚎叫,但成天坐在门口,看到有人经过,就盯着傻笑。
盛兰花的精神一天天地恢复。但村民们看得出来,3个孩子的死亡,已成为她一辈子的良心债。
前不久,小儿子又生了一个孙子,老人想去杭州探望,结果被小儿子拒绝。他们明确说,不再赡养老人,也不想跟这个家再有任何关系。
盼望孩子平平安安长大
“希望孩子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不要生病,不要出什么意外。”当问到村里这些留守老人的心愿,许多人这样回答我们。儿孙一天天地长大,让这些老人的生活有了盼头。
1月14日,江西鄱阳县响水滩镇中心小学,11岁的胡梦婷放学后一路跑回家,她要带着爷爷奶奶一起去拍一张照片。学校的老师说,给他们提供免费午餐的哥哥在这里,可以给没有拍过照的同学拍张全家福。
虽然父母都不在家,爷爷奶奶不肯去,胡梦婷可不管这些,死活要拖着他们来。爷爷奶奶拗不过她,只能放下手上的活,把另外两个孩子带上,爷孙5个人第一次走到镜头前。
背景布换成朱红大门的图案,上面有一个很大的倒写的“福”字。胡梦婷让两个弟弟站在爷爷奶奶的面前,自己站到边上。他们站在相机面前,怎么照都不自然,爷爷奶奶拘谨的脸上笑都笑不开,三个孩子也不知道站在哪边,总感觉少了点什么。
为了这张照片,摄影师给他们拍了20多分钟。照片上,只有奶奶和胡梦婷露出了一点笑容这是一张没有中间代的全家福,只有两位老人与三个孙儿。
拍完照片,两位老人带着孩子,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他们还有活没干完,还要给孩子做晚饭。
路上,胡梦婷和两个弟弟高高兴兴地蹦跳着,朝着西边的家走去。身后,爷爷奶奶沉默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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