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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人文]
楊繼年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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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金金花花
时间:
2019-12-1 00:47
标题:
楊繼年訪談
冤死者杨继年
采访缘起
2002年1月13日深夜,滞留北京的上访户老陆在麦子店一带的某处民房火灾现场,撞见了一个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乞丐,他就是本文的主角杨继年。
出于慈悲,老陆立即将受伤者送往附近的北京军区总医院分院抢救,得以脱险。至2月5日,由于无钱缴纳拖欠的两千多元医疗费,杨继年被强制出院,遣返回四川原籍,入住双桥乡敬老院,仅5天,就因烧伤感染而不治身亡。
作为遗产,杨继年留下了几百万字的各类申冤材料,所以,他堪称世界上创作量最大的“上访作家”——当我在去年秋天听人提到这一头衔,不禁嗤之以鼻,并反问道:“11岁坐牢?您在编小说吧?”
2001年10月12日下午,我在成都西门的某处街沿上拜访了杨继年,印象不太好。他拧着眉毛,一脸怨毒。我说想与他沟通,他回答:“沟通有屁用,您又不是法官。今天您是个无权无势的文人,闲着没事,搜集个素材,所以能陪坐在这儿磨牙;如果明天您时来运转,不慎当上大官,心肠马上就变黑了。”
我下不来台,只得边撤退边说:“改日再会。”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上访旅馆”顶楼3号房再访杨继年,乘其情绪稳定,与之长谈,还算顺利。之后,缘分尽,他上访去了北京。
我花了大半年时间琢磨材料,仍然没把握写好此案。我数易其稿,曾尝试使用报告或记实小说的形式——焦头烂额之际,最终不得不沿袭简朴的原始访谈。因为杨继年已经死了,大量的空白无法填补——一个人惨到如此地步,文学杜撰有何意义?还是让冤魂开口,用自己的原声告诉读者吧。
老威:许多上访人士告诉我,您年仅11岁就被判刑了,是真的吗?
杨继年:我生于1946年12月8日,1957年11月5日被××县法院以偷窃罪判刑10年;1958年1月10日又被加刑3年。老威同志您看,这是两份《判决书》。
老威:原件呢?
杨继年:没有。
老威:坐牢是大事,咋可能没法律原件?
杨继年:您是故意挑刺吧?
老威:老杨您别生气,我真的,真的懵了。例如这所谓的《判决书》,字迹如此潦草,恐怕大学教授辨认起来也吃力,就凭它,您蹲了34年大狱……
杨继年:这很正常,50年代提倡“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所以当时的法律文书都是手工制作,当场写当场判,没哪么多讲究。可能是我太瘦小,高高在上的法官大人觉得没必要发给我《判决书》,因此本人手里的这些复印件,也是1998年6月23日从××县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查到并复印下来的。这很正常,在劳改队,许多人手上都没《判决书》,要么被原判法院收回去统一存档了,要么被某个管教永远‘借’去了。农民嘛,文盲居多,如果不申诉,“判决”就是一张废纸。
老威:您也不看重“这张废纸”?
杨继年:当然看重。因为它,我上访几十次,申诉700多次。开始,地方法院赖帐,不准查,我就拿出全国人大和最高法院信访办的回复函,狗日的看都不看就朝外推我,没办法,我只好在法院门口打地铺,住了两个多月,每天起码吸引几百观众。狗日的面子绷不住,最终同意查询。接下来该我跑腿,地、市、县、区,好几家档案库,耗了许多天。东兴区法院档案室是个仓库,黑咕隆咚,保管员打开门一指——你去查嘛,莫弄乱了,否则不好归位。我懵头懵脑地朝里走,周围全是顶天立地的大铁柜,都锈起壳了。霉味、死耗子味、还有防蛀防腐的药水味,呛得人喉咙直痒。保管员拉开日光灯,边转钥匙圈儿边吼——查嘛,冤有头债有主,你查嘛。
我在铁柜子中间的巷道绕来绕去,浪费了半个多钟点,才醒悟过来:原来像火葬场的骨灰寄放室,这儿也按年头、月份排队,每竖排铁柜档头都贴有标记。我拐弯抹角钻到最里面,突然瞅见“1957—1958”,整整七大柜子!您想想,一个犯人的判刑材料平均才几十页,七大柜子,要判多少毙多少?心跳比擂鼓还重,我喝了口水,稳住神,开始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厚沓厚沓的卷宗夹着纸,日子一久,就锈成千层饼了。纸也生锈,您信不信?
天气热,心里发毛,我昏天黑地的翻、翻。身边带了个塑料壶,能装五磅水,一会儿就灌光了。汗出得多,衬衣贴着背,我刚要脱,保管员在门口吼——下班了!
第二天起个大早,赶去继续查,还是从下至上一屉一屉翻,还是锈成千层饼的纸。一埋腰就是几个钟点。蜘蛛在背梁上牵网都不晓得。“1957”看遍了,卷宗封皮都没“杨继年”三个字。轮到“1958”,个个抽屉都锈死了,拽不开,我用脚踢,用拳头砸,把一窝耗子从顶上震栽下来。还没弄醒豁,巴掌大的一片陈锈哗啦砸得我满脸花。
眼睛睁不开,脑壳又哐啷撞了铁,我只有摸出门去冲自来水。清醒了,假装歇气,偷捡了半块砖头进去猛敲。搞破坏么?——保管员又吼一声,但没进门。我估计他这辈子也没进来过几次,因为我隔一阵再抡砖头时,外面就没动静了。
我这次先拽最顶的抽屉,不料里面真躺着“杨继连”(法庭判决之笔误,应为“杨继年”——老威注)的卷宗!也是一沓“千层饼”,我闭住呼吸去掰,手又抖得厉害;我把整张抽屉搬到青天白日下,掰开案卷,天!我的原判决!黑里透黄的纸,锈缝缝牵着一泓泓虫蛋,我吹、拍、抖了又抖。这玩意害了我一辈子,我还拿它当宝贝。
老威:您这查找过程挺惊险,不过,我完全能理解,因为我的《判决书》也在十年前被四川省二监狱的黄政委永远借去了,如果现在我要上访或申诉,遭遇恐怕同您一样,还不一定有您的运气。好啦,我们来说说这判决本身,它的确漏洞百出:您的主刑判决的落款为“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发出”,而加刑判决为“一九五八年一月十日发出”,也就是说,在主罪还没最终以书面形式敲定之前,您就已经投入劳改,并且因“抗拒改造”加刑3年。
杨继年:您的头脑好使,是个当律师的料。
老威:您被加刑的书面罪状是——公开质问民警许国成说:“我犯了什么罪,要判十年刑,我没有罪,也没有犯法”等,气焰非常嚣张。又先后向张金山、刘彪等犯人说:“要逃跑。”来煽动犯人。又说:“看守所的伙食好,余家垭的生活不好,连酸菜都没有吃。”57年四月份又煽动犯人董光华、彭克彬等说:“这样冷的天气要我们来栽秧子,衣服也不发给我们。”企图煽动犯人不堪改造……
杨继年:我一个娃娃,牢骚发过就忘了,谁会料到有人背后记小账。
老威:现在请讲您为什么被判这么重。
杨继年:起因是一只羊。1953年,我同父异母的长兄偷了邻村一只羊,被检举,判刑10年,送往新疆劳改,从此就没音讯了。我们全家七、八口人都受株连,被管制劳动4年多。到了1957年,地方上偷盗成风,公安机关人手不够,经常破不了案,于是就根据群众意见,拿“偷羊贼家属”开刀,杀鸡骇猴子。
我的父母和地、富、反、坏等阶级敌人一道,被反复批斗,终于受不了,就在半夜拉家带口出逃。热闹地方不敢去,只有钻岩洞当野人。我中途迷路,天亮时又转回家,正撞见县公安局的肖民警领着人来搜“赃物”(包括集体丢失的镰刀、锄头、米、肥肠、肉、黄豆等),结果一根毛也没捞着。
肖民警扣住我,怒火冲天地叫扒房子。几个民兵都放下枪,取来长竹竿捅屋瓦,一槽一槽地戳,稀里哗啦,三间房全豁亮了。肖民警站在远处指挥,灰尘扬过了,没响动了,才过去侦察。他在碎瓦片中翻来搅去,突然眼睛一亮,拣起一撮麦种。他仰起脑壳想了半天,就招手让我过去问:“杨小娃,你偷了公家多少麦子?”
我吓得腮帮子咯咯打架,说不出话来。肖民警得意地拍巴掌说:“心虚了吧?偷的东西吃不完,就一把把撒房顶上,窝藏犯嘛。”
我心里争辩说:“麻雀才是窝藏犯,哪家瓦缝没有它们衔漏的粮?”但浑身越抖越凶。肖民警拽过我的双手上铐,不料腕子细得跟柴棒似的,钢圈一戴就滑下来。肖民警没奈何,换根麻绳把人捆了。我一屁股跌地上,哇哇大哭,肖民警说:“哭死骇不倒人民政府,无产阶级江山是铁打的!”
围观群众都鼓掌欢迎,喊:“整得好!”生产队会计提了个墨桶,舞排子笔刷墙头标语,我不认识字,估计是大家呼的口号:“严惩反革命偷羊贼!”“打倒破坏分子杨小娃!”等等。肖民警见斗争气氛够了,就摸出个工作笔记本,碴碴写几笔,当众宣读:“为了确保一方平安,使国家和集体财产不再蒙受损失,我代表公安机关对惯盗杨小娃实施拘留。”
我赖在地上不去,肖民警就将我拦腰夹在腋下,分开大伙走了几步。我边哭边蹬腿,姓肖的稳不住,毛了,骂声“狗日的”,把我横搁在膝盖上,噼里啪啦打屁股。周围群众都被惹笑了,几个民兵笑得连步枪也背不住,我嗓子嚎哑了,有人还凑拢来开玩笑说,肖公安在管教自家的娃儿。肖假装叹气说:“这辈子倒霉,养了个贼儿子。”
警车停在村口大路旁,同村人象过年一般热热闹闹“护送”我上车,颠簸了两个小时进入县公安局。“罪证”早就弄齐了,肖民警脱了警服,把双脚放在办公桌上,边啃大肉包子边连续作战,问“姓名、年龄、哪里人”。司法过场几分钟就完了,肖民警叫我盖手印,我饿惨了,吞着口水,双眼紧盯住他嘴边的包子不放。他连催几回“快盖”,我竟没听见,我说:“叔叔,给我个包子吃嘛。”姓肖的说:“盖完印让你吃个够。”
唉,我一个农村娃娃,打出娘胎,见得最多的是饿鬼,见得最少的是油荤,一听说“肉包子能吃够”,脑瓜嗡地就大了。我趴在桌面上,指哪儿盖哪儿;姓肖的见我嘴谗心切,就叫我自己一页页地翻着盖。一会儿,我浑身虚脱,象蒸笼上气一般腾腾冒汗。姓肖的见活儿干完,就去伙房端来四个大包子,一海碗菜汤。我简直疯逑了,一头扎过去,转眼间包子和汤就下肚了,连滋味都没尝出来。我吧嗒吧嗒咬了半晌空气,将姓肖的逗笑了,又去端了三个馒头。我兴奋得连叫“叔叔好”,肖民警把脚举上我的脑壳,敲了两下说:“切莫胀死逑了,国家又少一个劳动力。”我嘴里塞着馒头,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在队里我只算小半个劳动力。”肖民警楞了一下才说:‘吃牢饭是嫌矮了点儿。”
老威:您就这样被四个包子加三个馒头定罪了?
杨继年:那年头,人都饿傻了,逮住其他人也一样么。
老威:虽然《判决书》白纸黑字写着“11岁”,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中共1955年就颁布了《刑法》,按规定,受监护的儿童是不该接受刑事处罚的,您……
杨继年:这是我的《身份证》《选民证》《释放证》,这是凤天乡政府,杨家冲村委会出具的出生证明,还有当地老人和村民的证词——我生于1946年,千真万确!
老威:莫激动,老杨。
杨继年:我如何能不激动?一个娃娃被陷害坐牢,居然没一个大人站出来,讲几句公道话。我在万人大会上,被公捕公判,那天在凤天乡13村操场,一口气就判了几十个阶级敌人,我最后一个登台亮相,骇得尿筋都缩了。大伙都举拳头,比森林还密,都喊要打倒我。
老威:疯了么?
杨继年:不跟大形势才疯了。
老威:给儿童判刑是“大形势”?好吧,那年头的荒唐事本来就多,可后来呢?
杨继年:后来就劳改、申诉。我加了四次刑,1957至1991,我关了34年才出狱。坐牢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人都必须学文化,我两、三年就脱掉文盲帽子,不用求别人帮我写申诉了。老威同志您看,这床底下,这几口纸箱和麻袋里都是我的杰作,从十几岁到如今,40多年,我写的申诉材料能把人淹死。我无家无室,一条老光棍,所有财产就是申诉。“11岁的无辜罪犯!”我喊了上万回冤,可法院直到1991年,才答复:“判刑时年仅11岁经查不实。”
老威:法院认为您生于何时?
杨继年:除了“经查不实”就没下文。当时气得我自己煽自己百十个嘴巴,难道我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我又不可能把死去的爹妈从黄土下拽起,送到糊涂法官跟前。
老威:我对监狱的情况不算陌生,您是一桩特例,老杨,加四次刑的犯人算稀罕了。能不能讲讲是怎么回事?
杨继年:要完整地讲,得几天几夜。
老威:那就简略地讲。我先提个头,念念××县人民检查院的“手工”《起诉书》——……该犯自投入劳改以来,不认罪服法,公开叫嚣无罪,多次申诉,企图翻案。经××中级人民法院对其申诉驳回后,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于62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该犯于62年7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犯人之笔误——老威注)经常来往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两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犯人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杨继年:莫念了,反正就是配合老蒋反攻大陆嘛。
老威:是您写的么?
杨继年:直到现在,我都没把“反动词句”的意思弄明白。记得当时的《人民日报》上,经常有美蒋特务在沿海地区登陆的报道,监狱结合形势开会讨论,警告囚犯们夹着尾巴做人,不要对反动派心存妄想,否则将“加倍从严处罚”。我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顶风作案,写“打倒毛主席”这样挨枪崩的反标!——这次我被加刑两年,您想想,收听一次敌台(指港台、苏联及西方电台——老威注)都判10年以上,写反标哪会轻易放过?
作者:
金金花花
时间:
2019-12-1 00:47
老威:咋回事呢?
杨继年:我因为不服罪,被树为反改造典型,那边美蒋特务一登陆,我就被控制起来,打入小间。谁知没过多久,就爆发了“反标事件”。我被脱得赤条条,吊打几天几夜,只好承认是“反标”主谋。狱方整理材料,正准备上报,反标真凶暴露了,原来是本队的“风水先生”×××。他妈的,×××被枪毙时,我还被弄去陪杀场,就在老矿井旁边的空地。监内犯人开了大会,他就插上亡命标,送县城示众。快到晌午,我也被五花大绑,与他碰头,同赴鬼门关。那一瞬间,我和×××都反绑着跪在一个土坑边,间隔才一米,老实说,我没看清他是怎么栽的,枪一响,我就闭上眼睛,只感到一盆滚水兜头浇下来,我打了个冷战,裤裆就湿了。接下来,绳子松了,我一抹汗,半边脸和半个肩头,都是×××的血,胡茬上还粘着脑浆渣子。回到队里,我洗了个澡,打肥皂使劲搓,还感觉×××附在身上,我晓得肉皮是搓不白的,煤矿的油已侵进去了,连内脏都黑了。
才加两年!我当场松了口气,感到太便宜了。然而5年以后,我又以“反标罪”被加刑!事情是这样:1968年5月15日,我在煤矿严管集训队打扫厕所时,发现蹲位边有一大把纸条,我用扫帚理开一看,竟然是“打倒共产党!打倒毛主席!推翻共党专制”的反标,共50多张。我见四处无人,就没管这事,盘算着搞完卫生后再汇报敌情。可等我兜一大圈回来,反标不见了。
岂料一星期后,中队管教付××亲临监舍,半夜一点钟将我从床上拽起。拖到饭堂背后的臭水沟,踹进去,挥棘条把我抽得死去活来。然后叫来犯人组长,给我钉脚镣,镣链上还加几十斤的大铁砣,双手则戴马蹄土铐。我连叫:“冤枉!”付××说:“我让你活不如死。”就把我吊起来,命令人轮番乱打。我熬不过折磨,只好写交代书,承认犯有写反标、无理申诉、破坏刑具,企图私藏凶器杀害审讯干部、企图逃跑等罪;另外还检举揭发李星明、厚大文、谢丕安、王月西、李平、王清云等人的“犯罪事实”。由于我无中生有的检举,致使厚大文加刑3年,谢丕安加刑12年,王月西因“反标罪”被枪毙,王清云被判无期徒刑。
大会开过了,我蹲在小间等待处决,头顶双岗管制,不放风,不洗澡。手脚被铐死,一动弹,就叮铃哐啷闹地震。唉,真是命不该绝,还和上次一样,骨节眼上真凶暴露了:经查证,“反标事件”系本中队犯人王春林、刘永龙、谭永照、华超群四人所为,与我无关。王、刘、谭三人很快被枪毙,华被加刑四年。知情不报视为同谋,我加刑七年。为了避免法律上的漏洞,我与他们不是同一张《判决书》。
老威:文革中还有法律么?
杨继年:公、检、法统统砸烂了,代替专政机构的是“ⅹⅹ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和“中国人民解放军ⅹⅹ专区公检法军管会”,我的判刑单位属以上两家。《判决书》抬头就是:“最高指示——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老威:这东西让我复印一份,也算历史文物。
杨继年:历史文物?它可把我气疯了。大概怕我陪杀场时喊反动口号,那天狱医朝我嘴里打麻药,还塞了棉花。有过一次体验,我就不闭眼不尿裤子,听一声枪响转一下头,盯着身边三人的脑壳开瓢,栽下土坑,双脚还朝天连蹬几下。有个人连挨几枪都稳住不倒,刽子手就使枪筒将他戳下去。咕嘟咕嘟冒的血啊,染透好大一片地,一直到当夜梦里,我都在无边无际的乌红色里爬不出来。我开始出现幻觉,明明看见那三个死鬼提着脑壳追我,围我,骂我害了他们,可一转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想,落到今天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田地,都是管教付××害的。
老威:您要报复他?
杨继年:我现在还想整死他,我神经彻底错乱了。加刑后的一个月,我每天都写“申冤信”,我在信里破口大骂。我还主动找付××汇报思想,我说:“我要杀人。”他问:“杀哪个人?”我说:“杀你。”他问:“啥时候杀?”我说:“吃完饭就杀。”他问:“用啥子刀?”我说:“砍甘蔗的刀,或者铡刀。”他问:“刀在哪儿?”我说:“铡刀埋在你过路的地方,切掉你的脑壳老子就逃跑。”
思想汇报完毕,付××叫来犯人,打断我两根肋骨,还撬开嘴塞大粪,验证我是否装疯。随后,我被关进小间,不放风,不洗澡,不用筷子,象畜生一样锁在黑暗中四年。1975年春天重见天日,以反改造罪名被判处无期徒刑。
老威:您逃跑过么?
杨继年:我三次弄烂刑具,把小间的墙戳了一个大洞。我要自由,要阳光。提讯时,我装着起身看口供,把一个手印盖在付××脸上,转身就跑。一大拨解放军脚跟脚撵,赶鸭子一般。我抵拢墙了,九米高,墙头拉了几道电网,我向后退几步,再俯冲,一次又一次跌跟斗,一次又一次上窜下跳。脑壳撞大了,浑身血口子,哨兵懒洋洋地拉枪栓,鸣枪示警,我不理,继续喊叫着逃跑、撞墙。哨兵射击了,左一枪,右一枪,都没伤着我一根毛。我折腾得不行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些追捕的解放军战士才笑嬉嘻地围上前,问我:“逃够没有?”接着拳脚如雨点落下来。
老威:这样下去您只有烂在牢里。
杨继年:所以我心灰意冷,从此停止写申诉信,见干部和红毛犯人就点头哈腰。我尽量不说话,不瞒您说,除了学习发言、汇报思想等囚犯必做的功课,16年来,我没主动和任何人打招呼。大家表扬我脱胎换骨了,可惜患上了自闭症。
我减了两次刑,1991年1月30日释放时,左膀子吊着,永远抬不起来了,左脚也跛了,幸好内脏没大毛病。
老威:之后您就开始上访?
杨继年:没有。我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故乡,路都不认得了。我两眼抹黑地在村里晃荡了几个来回,治保主任就带着人捉贼。我忙掏出《释放证明》,治保主任说:“什么杨继年!这儿没这个人。”我说:“我离家时你还没出娘胎。”
后来到了村委会,村长叫来几个70岁以上的老辈子辨认,都确定我就是当年的“杨小娃”。但老辈子们说,我的父母、哥嫂、姐姐、侄儿、侄女等一大家人都在六一、二年被活活饿死!由于绝了门户,家产就归集体。我问:“宅基地呢?父母的坟呢?”村长回答:“旧社会的事,我咋晓得?你走嘛,我们要关门下班了。”我说:“这是我的家乡,你得按政府规定安置我。”村长生气说:“人民公社垮杆后,耕地和宅基地早按人头分给各户了,你家又死得连毛都不剩,你一个孤人挂靠在哪儿?我拿啥子安置你?”我哀求说:“无论咋样今晚你要给我找个住处,能遮雨避风就行。”治保主任说:“你到底滚不滚?”我的眼泪哗地出来了,我喊:“我滚不动,我要去你家端碗。”治保主任叫几个人把我扔出村口,还顺手塞过一只破碗说:“这是我家看门狗老黄用的,免费送给你。”
我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在当地好心老人的指点下,找到我家原来的宅基地。三十四年前,11岁的我被肖民警从这儿抓走,父母钻山洞,房子被扒……而现在,一切都没影儿了,原地建了一座小型水泥厂,我稍微靠近一点,紧闭的铁门里就炸起狗叫。
接着我想拜祭父母,可村头村尾瞎窜了一天,也找不着坟地。后来才晓得,当时饿死的人太多,根本不可能单独起坟。能够掘一大坑,十几具尸混埋就不错;坟头也垒得浅,日晒雨淋,荆草猛长,翻两个春天就辩不出原样了。
老威:村里绝情,您还可以找乡(镇)政府,国家有“两劳人员”回家落户的政策。
杨继年:我去了,可凤天乡政府的答复是:政府是个空架子,既无钱无粮,也无房无生产工具。
老威:那要政府来干啥?
杨继年:乡长和书记都让我滚远点,我说我要告他们,乡长说:“你尽管告,告到江泽民哪儿也顶逑用。”我说:“我上无片瓦,下无插针之地,请大人们给我指条生路。否则饿死在政府门口也不光彩。”书记说:“一个大活人还叫尿憋死?杨家冲生不了根,你就回监狱嘛,你在里头混了三十几年,那才是你真正的家,说不定还能娶上个女犯人呢。”我说:“你开玩笑么?”书记说:“跟你这种人有啥玩笑可开?你回监狱吧。”我说:“哪你们出个证明。”于是凤天乡人民政府就给我开了回监证明,也算路条:“原我××市东兴区凤天乡杨家冲村二组村民杨继年,因劳改释放,现家里无一亲人、财产等,所以无法生活。根据本人技术特长,故介绍前来××市第一监狱做工。望贵处给予支持,特证。”落款是1991年3月4日。
老威:您真回监狱了?
杨继年:走投无路嘛。
老威:您好不容易才熬出头啊。
杨继年:自由不能当饭吃,与其流落街头,不如回去继续劳改。于是我沿途乞讨着走了几天,拢监狱时岗哨森严,根本进不去。我只好绕到犯人家属接待处,嚷着要见监狱政委。里头的人回答政委没空,我就轰地双膝跪下,喊道:“不管有空没空,我非见不可!否则我就跪死在这儿!”
这一闹,围观者就朝屋子里涌,狱方害怕影响不好,就派人把我接到狱政科,还问寒问暖。我鼻子一酸就嚎啕大哭,监狱折磨我大半辈子,但此刻,高墙、电网是那样亲切,我真想长一对翅膀飞进去,我的监舍,我的双层钢架床,躺在上面,至少有一个房顶遮着,至少没人撵你,至少还算暖和。一会儿,狱政科长出面,我双手呈上乡政府的路条,并口头表达了重返监狱、誓把余生贡献给祖国的劳改事业的强烈愿望。科长皱眉说:“这咋行,你又没重新犯罪。”我说:“我在里头习惯了,我愿免费为牢友们服务。”科长说:“你想留监再就业?更不行,你的户口已迁回原籍了。”我绝望了,又跪下磕头说:“×科长,劳改单位管了我三十几年,凭啥突然就撒手不管?你们是我的再生父母嘛。”科长说:“杨继年,就我个人的感情,我很想收留你,监狱大锅饭,添一付碗筷不算啥,但国家法律摆在那儿,留你就是渎职、犯罪。所以,你回家吧,或者随便去哪儿,你是自由人了,谁也没权利再抓你。”我说我真的没地方去。科长说:“我们协助你再做地方的工作,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谁乱来你就告他。”
监狱又给我开回乡证明,狱政科长还亲自给当地公安局、乡政府打了电话。我被“请”出门,第二次风尘仆仆地赶回家乡。上户口,办临时身份证都顺利,但乡政府仍以“无钱安置”为由,拒绝我落户,还说:“再上门纠缠就打断你狗腿。”无奈,我只好再回监狱。这次,乡政府开的证明写着:“你省级监狱释放杨继年回家,房子、生活生产用具的钱应该负责,你们不解决,我乡不收。国家的房子壹佰贰拾元钱一个平方米,我乡人民政府、民政没有一分钱,是空架子,所以杨继年应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当然我回不到“哪儿”,监狱领导给接待处打了招呼,戒备森严,再也没人与我照面。我恋恋不舍地绕着高墙转,守侯了一个星期,也没遇半个熟悉的干部。有个好心人听了我的冤情,建议我去成都找四川省劳改局,见我可怜,还为我买了一张汽车票。
十来天后,我的手上又捏了一张省劳改局致××市公安局的公函:“你市凤天乡杨继年来我局反映……他于1991年释放回捕前户口所在地入户,但凤天乡政府以无钱为由,不予落户。根据(83)公安部文规定,由乡政府负责解决贷款,做好安置工作。现介绍去你局,麻烦做好乡政府的工作。”
老威:皮球踢了几个回合,该有着落了吧?
杨继年:乡长被惹毛了,冲我大骂:“你敢到处告我们,给本政府抹黑!”我说:“你们本来就黑,还用抹?”乡长说:“哪就尽管去告,看哪级单位肯为你出一分钱!”我说:“这可是你逼出来的。”
老威:这一告又是十来年。
杨继年:对,从市、省到中央,几级公、检、法,还有全国人大、国务院信访办、省政府,我见庙就递申诉状。看来,还得告十年状,这条道走到黑了。
老威:一个小小乡官这么横?
杨继年:公函去一份他撕一份,抵死不办。一直到1998年,书记才出面扮白脸,答应在敬老院给我找间屋,我说我才50多岁,能够自食其力。书记说:“那我就给院里伙房打招呼,不煮你的饭。”
老威:欺人太甚了!
杨继年:我只好搬去与一窝孤寡老人同住,漏雨,没电灯,条件比劳改队差远了。我入住的当晚,邻铺张大爷就害哮喘死了,他呼呼拉了一夜风箱,天快亮时突然嘎然停止。我感觉不好,就翻下床去摸摸鼻孔,已经断了气。
张大爷一送火葬场,我就受不了,但强忍着坚持住了半年。里头半身不遂者居多,经常在饭桌边大小便,而且没油荤,吃不饱。我逃了,什么敬老院,简直是垃圾成堆的活公墓!我流落异乡,成为省高院的上访老客户,这样一来,乡政府向上也有个交代了:“政府已妥善安置了杨继年,他住不惯,跑了。”
老威:您没生活来源,能撑多久呢?
杨继年:我乞讨,运气好的话,一天能讨几十元。有时饿坏了,也翻垃圾桶,里面的东西比敬老院的狗食还好。天当被,地当床,星星、月亮当蚊帐,这么些年,也混过来了。我还好端端地站着,没趴下。我与这个社会有太多的帐没算清,哪天感觉自己不行了,就提前去买10公斤炸药,10支铜雷管,1公斤铁沙子,用四副电瓶接起引燃,炸死那一伙不公正的人。
附录1.
××县人民法院刑事判决书
(58)法判字第017号
公诉人:××县人民检察院副检查长 刘顺富
被告人:杨继连,又名杨志远,男11岁,内江县人,初识字,贫农家庭成份,盗窃出身,住高梁区奉天乡二联社,汉族。
案由:偷窃及偷盖公章
本院于1956年2月24日由代理审判员樊敦让担任审判长和人民培审员桌府之,黄云祥组成审判判庭,书记员赵桂华担人记录,对本案进行了公社审理。
案经审终结,现查明:
被告杨继连不从事生产、以盗窃为业,曾专门向惯盗杨玉明学习偷窃技术,历年以来,多次行窃,并提屡多次,属屡教不改,从1951年起,经常在内江市内江县所辖高梁、新店、
田家、大佛、奉天等地以及安岳县所属南薰周礼、文峰等地多次伙同杨玉明或单独行窃,51年至55年先后在以上地区偷窃人民币140多元、火柴一大包、草帽12顶、锄头15把.米一斤、豆粉一斤、花生两斤、猪肉、香肠、心肺等六斤多、鸡肠带两把、镰刀12把等以上各物余与杨玉明共同偷窃,又因其兄杨继利,偷李家冲羊子一只,另外偷碗豆一斤,锄头—把和人民币等。
被告偷窃行为曾多次教育,仍然不改,56年在内江又偷免儿皮六张,被条等东西。
尤其恶劣的是,56年4月插秋苗时,被告又潜入高梁区供销杜把销扭烂偷走人民币17元锦币5斤多,并将锦币四处分别出卖,长期潜伏活动,57年正月又潜入新店乡供销合作
社,企图进行偷盗,被查觉未遂。
其次,1956年被告曾经利用与太平乡干部李学文认识关系偷盖爱国乡人民委员会公章,(盖了5张空白条子纸)伪造考服入伍军人的证明,跑到兵役局吵闹,错潜行骗、同年又利
用一张盖有乡政府印的证明则贯桐油证明,裁去前面有字部份,官下空白地方,又伪造证明,跑到兵役局吵闹。
56年在新店乡仓库卖黄谷12斤,有意将码单文字改为72斤,企图骗钱用,经仓库抓着未遂,令其写检讨时,乘机逃跑。
根据以上事实,本院认为被告杨继连,不从事生产,一贯行窃,危害群众,破坏社会治安、秩序,经多次捉获教育,仍然不改邪归正,继续进行偷窃,甚至竟敢偷窃供锁社的公共财产。偷盖乡人民委员会公章,伪造证明,冒充入伍军人进行诈骗,情节属实恶劣,特依法判决如下:
被告杨继连被处有期徒刑拾年(刑期自判决发生法律效力之日起算),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的第二天起,于十日内向本院提出上诉状及付本,上诉于四川省××地区中
级人民法院。
审判员:樊敦让
陪审员:桌府之,黄云祥
一九五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完成
书记员:赵国华
一九五八年四月八日发出
附录2.
广元县人民检察院
起诉书
(63)检诉字第76号
被告杨继年,又名杨志年。男,现年18岁。四川内江县人,家庭贫民,本人惯窃,小学文化程度。58年因盗窃、偷盖公章,经××县人民法院判刑10年。因抗拒改造,加刑叁年,合并原判为13年,现在荣山煤矿劳改。
该犯自投入劳改以来,不认罪服法,公开叫嚣无罪,多次申诉,企图翻案,经××中级人民法院对其申诉驳回后,仍然坚持反动立场,于62年6月蒋匪窜犯大陆时,该犯于62年3月三次书写反动词句(因拉肚子作草纸用了),7月14日晚两点钟将事前已写好的反动词句投入劳人经常往来的杂务室桌子上,其内容是:请注意改造的全体同志们,事实下面认点,如下为准,愿望到达,62年世界上有先大人,三斤大米,二斤柴,今年第四次大战,一定蒋介石坚决打回来,以后全国所有个个干部来同时当劳改人犯为准,但是也可以积极行荷,注意张罪联盈,打倒毛主席。
62年2月至63年2月先后在劳改队偷有毛衣、衬衣、胶鞋、红糖等衣物,价值300余元。
根据上述事实,罪犯杨继年,在劳改期间,一贯抗拒改造,书写反动词句,大肆进行盗窃活动,煽动犯人抗拒改造。其情节严重恶劣,已构成重新犯罪。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改条例71条之规定,为此,特移请你院依法惩处。
此致!
广元县人民法院
检察长:苏崇坤
一九六三.九.十一(盖章)
附录3.
最 高 指 示
不管什么地方出现反革命分子捣乱,就应当坚决消灭他
☆ ☆ ☆
四川省绵阳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
中国人民解放军绵阳专区公检法军管会
刑 事 判 决 书
军公管(69)刑字第32号
罪犯:杨继年,又名杨志年,男,现年21岁,贫农出身。本人系惯偷,小学文化程度,汉族。四川省内江县人。1958年因偷窃偷盖公章犯罪,经××县人民法院判刑10年,在劳改中抗拒改造,加刑三年。1963年又因书写反标,经广元县人民法院 加刑二年,连同原判合并十五年。现押荣山劳改队。
罪犯杨继年,在劳改期中,一贯不认罪服法,多次无理申诉,均被驳回,因而对我党和政府极为仇恨,一贯抗拒改造,曾先后两次受到加刑惩处,仍不悔改,继续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被集训从严关押改造。在集训中,杨犯坚持反动立场,与罪犯华超群(另案处理)相互勾结,竟胆敢于1966年指使华犯在集训队饭堂处写了内容极为反动的反革命标语。尤其恶劣的是,杨犯于同年9月以 其狡猾的手段,收集不同字迹,采用各种卑劣手法,组成发动标语,又于1968年5月15日再次投入集训队一号禁闭室门外,妄图达到反革命的罪恶目的。更为严重的是,杨犯在作案后,还积极准备了铡刀等凶器,企图杀害我审讯干部。情节实属恶劣,罪行严重。
为了进一步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特根据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之精神,依法加处罪犯杨继年有期徒刑七年,连同原判徒刑合并执行为二十二年。(刑期从原判决1957年11月5日起算)
四川省绵阳地区革命委员会人民保卫组
中国人民解放军四川绵阳专区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
1970年元月25日(盖章)
——BY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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