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A城读书的时候,师兄们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系里的B教授曾为美国中情局CIA工作。B是研究汉语中古音韵(唐宋)的著名汉学家,一口漂亮的京片子,如果只跟他电话交流,根本听不出是美国人。后来B为我们做简短讲座,这才揭开他的“离奇背景”之谜。B是美国南方人,读书时适逢冷战时期,美国国防部提供奖学金鼓励大学生学习“关键外语”(essential languages),例如俄文、中文(题外话:这个政策现在还有,我的不少学生就以此申请去中国学习汉语,还有申请学习阿拉伯文的)。B对中文有兴趣,利用政府资助一气读到博士。毕业之后当然要“回馈联邦政府”,于是在政府某部门翻译中文资料。他告诉我们,当年他去参加美国政府的汉语水平考试,笔试完全没问题,可是口试时却不慎落马,因为一个小节而没能达到最高级。考官问他:“您府上哪里?”他回答:“我府上X”,说完之后马上意识到自己犯错了。须知“ 府上”乃是尊称他人的宅邸或是故乡,不能用来自称的。昨天看某网络小说,其中一位中国古代的公主大剌剌地说“我府上”云云,就让我想到这段往事了。
现代汉语与时俱进,很多过去的词汇都在逐渐消失,很多约定俗成的用法在悄悄改变,又有新的词汇、语法、和用法渐渐出现,这是语言发展的规律,从来如此。想当年,先秦的古汉语中关于马的名词就有八种以上,细分什么黑马、白马、花马等等,如今这些都已经很少在日常用语中见到了,因为当时的那种社会文化已经不存在了。教现代汉语的时候,我也替庆幸美国学生庆幸,他们不需要学日文或韩文中的敬语、谦称,汉语动词也没有法文俄文的什么时态、变位和变格。随着独生子女的增多,以后可能某些亲属称谓也会在现代汉语中消失。然而对于某些涉及礼仪的汉语常识性错误,我总是不能释怀,总觉得作为每个受过中等语文教育的人都应该尽量避免。我这里指的还只是称谓,不是什么“罄竹难书”之类的“艰深”成语,可以任由“有识之士”随意发挥、做出“创造性诠释”的,这可能是我的职业病犯了。
家乡的评弹艺人曾经说过一个关于称谓的笑话。某人附庸风雅,称自己的哥哥为“舍哥”(吾乡方言与“砂锅”谐音),又称自己的外甥为“ 家甥”(吾乡方言与“家什”,即家具器皿,谐音)。“家兄”“舍弟”约定俗成,大约因为用“家”称呼比自己年长的家人,“舍”则指比自己小的。如果现代人觉得这种区别太复杂,那么有位央视的著名主持人称自己的父亲“令尊”就太离谱了。“令”者,美好也,现在还有“令名”的说法,用来称呼自己的家人是不妥当的。现在也有人介绍自己的太太为“夫人”,这也是有问题的,因为“夫人”是尊称,只能用来称呼他人的配偶。
说到这里,想到古汉语和今天的日文、韩文一样,也是非常讲究“内外” 之分、“高低”之别的,某种程度上是社会等级制度造成了语言上的差别。也许有人会说,那么摒弃语言中这些繁琐细微的区别正是社会进步、民主扩大的表现了。这种看法是否正确姑且存而不论。我想到的是最近在美国闹得满城风雨的美国留学生阿曼达诺克斯(Amanda Knox)在意大利被控参与谋杀她的英国室友,并被判刑监禁二十六年的案子。被告的美国朋友和家人都说她是一个纯真善良的姑娘,根本不可能杀人,意大利媒体却将她描述成一个奸诈无耻的谋杀犯,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在受审时对于法官没有使用类似“您”这样的尊称,而是用了意大利语中对孩子和比自己身份低的人才能使用的“你”。一个文明的兴衰固然并不见得是看它是否能够保存其语言中的微妙精深之处,然而对于个人来说,称谓的错误有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