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美国人建立中国方言地图网站,点击图中的小点,可以试听不同地区网友上传的方言
“月光光,照地堂,仔你乖乖(音同训)落床(睡觉)。”有人用粤语念儿时的童谣;“我俚奶奶其实是个地主人家个小姐,等伊长大之后呢,就到上海去工作。”有人用吴语讲述着长辈的经历;“汉武皇帝想做仙,石崇豪富苦无银。西施对镜嫌貌丑,彭祖点香祝寿长。人心不足何时足,山变黄金海变田。”有长者用福建屏南话吟诵着《不足歌》……
这些语音都被记录在一个叫做“乡音苑”的网站上。它的主页是一张中国地图,上面标满了彩色的小图标,五颜六色。蓝色代表闽语、紫色代表吴语、黄色代表晋语、红色代表客语……观察者网编辑点进该网站后发现,可以试听网友上传的各地方言音频,网页中还附有普通话、英语的对照字幕。据悉,去年5月上线以来,各地网友们已经上传了400多段方言录音。
有意思的是,这么一个收集中国方言的网站居然是司圆直和柯蓝这两个美国人建的。5月29日下午,环球人物杂志记者来到司圆直位于北京菜市口附近的办公室采访了他,随后,又电话采访了远在台湾清华大学攻读语言学硕士的柯蓝。“用地道的方言说好玩的故事”,这是他俩最初建乡音苑时的构想。
方言是给耳朵的甜点
今年45岁的司圆直曾经做过商业咨询方面的工作,如今在北大光华管理学院教经管,这个工作看似与方言毫不搭界。但他从小就对语言非常敏感,会说英语、西班牙语、韩语、拉脱维亚语,拥有美国亚利桑那大学英语和语言学的硕士学位。
上世纪90年代末,他开始学习中文,2007年到北京工作,自觉中文水平还不错,但很快被汉语的博大精深吓了一跳。有一次,他和来自延庆的出租车司机聊天,发现那个司机的口音很明显,“他不说延庆,说燕(音yān)庆。”后来,他发现,自己和外地来北京工作的朋友聊天,沟通得非常好;可当他们给老家打电话时,说的话自己完全听不懂。
“对于中国人来说,你们会说这没什么呀。但对于我这个美国人来说,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体验,好像每个人都有一段深藏不露的‘秘密’。”司圆直讲着一口带着浓厚儿化音的美式北京话,很流利,但听起来有些拧巴。
于是,破解方言背后的“秘密”,成了司圆直最大的兴趣爱好。渐渐地,他养成一个习惯,手里总是拿着个小录音机,不管和别人聊什么,都随时随地录下来,然后截取有趣的片段放到自己的博客“北京之声”上。有一天,一个叫柯蓝的美国小伙给他留言,两人都对方言感兴趣,也有着相似的经历,很快成了朋友。生于1981年的柯蓝热衷于研究语言,当时旅居在上海、南京、常州一带,他本来也对自己的中文很自信,却发现完全听不懂当地人的话。“对我来讲,方言是独特的风景,不关心方言根本没法深入当地人的生活。我觉得各种不同的口音都很动听,像是给耳朵用的甜点。”柯蓝告诉记者。
2009年,司圆直和柯蓝在南京见了面,他们有计划做一个中国方言网站,取名乡音苑。但俩人只能用闲暇的时间来办网站。经过几年的准备和调整,网站终于上线了。“网站看着简单,但每个细节都必须精细打磨。”柯蓝干过平面设计,但不会写网站代码。为此他自学了网站制作,完成了几乎所有技术环节。而司圆直也想尽办法,发动周围的人加入收集乡音故事的计划。
方言中保留了古董级的词汇
乡音苑的第一段录音是一位北京退休大夫回忆了上世纪60年代,她被下放到甘肃农村的经历。一天早晨,一个农妇抱着小孩从很远的山里来看病,小孩拉肚子,三度脱水。但家里没有钱买药输液,医生就用糖、盐和苏打粉按比例配成水,让农妇给小孩喂下去。农妇说不治了,要回家,因为他们那里的风俗是如果死在外面就只能埋在外边。医生只好送了糖、盐和黄连素,让他们回家了。很久以后,这位医生去山里,遇见了那个农妇。农妇告诉她孩子活下来了,为了报答医生,她用漆树榨出来的油做了炸面团,但这实在无法下咽。后来,农妇又给她做了面片,面片下卧着四五个鸡蛋。听了这个故事,有人感动,也有人留言表示不满,认为退休大夫讲的就是普通话,不是方言。但司圆直并不在意,“实际上,她是用北京话说的。更重要的是,这是个非常有意义的故事,正是我们想要的,带有口述史的色彩。”
在乡音苑有一些这样类似口述史的个人经历,更多的是用很纯正很地道的方言讲的小故事。一位72岁的崇明老太讲述了“乌女婿(傻女婿)”的故事。有心的网友发现了其中有“息息(音同涝曹)”一词,“这个古董级的吴语词汇竟然还活在方言口语里!”这名网友还专门去查了《明清吴语词典》,发现它意为“懊恼忧愁”,换到现代口语就是“苦闷死了”,他感叹:“像挖出了一件文物,真古老啊!”
司圆直还喜欢各种童谣、儿歌、摇篮曲,这些用方言讲起来充满着独特的韵味。他饶有兴味地谈起乡音苑上的一些童谣,如来自安徽太湖县的“叫花子捡到一块铁,一天盘到黑(当个宝)”、“小孩盼望过年,大人盼望插田”、“叫你打鼓你要打锣,叫你上山你要下河”。
有时遇到难以辨识的方言,司圆直就跑去找他认识的语言学教授。有一次针对一段来自海南岛的语音,学识广博的教授都说不清到底是哪个区域、哪些人说的方言。“你看,中国太大,方言太多了,连专家都说不准!”说起这些方言,司圆直总是很兴奋。
有人称赞他们的网站保护了正在消失的方言文化,他俩甚至还因此获得了一个公益奖,颁奖词是:“两个外国人,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抢救中国方言。文化无国界,传承有情怀。”但司圆直觉得他们被拔高了:“谈不上抢救、保护,我们只是保存。”
诉说乡愁的“秘密花园”
乡音苑有很多日常生活的片段,南京网友记录:“昨天,我去街上买个条走(笤帚)、搓拨子(簸箕),我走到路上碰到个我个盆(朋)友,他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碰到了籁大鼓子(癞蛤蟆)。”有浙江温州网友记录回家没买到座位票,在动车上挤来挤去,碰上了小学同学“世界真大,世界犹真细(又很小)”。
“有人可能觉得这些日常琐事很没意思,但我听到这些似曾相识的细枝末节,就有一种莫名的感动。”柯蓝说。
对于很多离家在外的人而言,乡音苑就像一个诉说乡愁的“秘密花园”。一个留学美国的小伙子用武汉方言感叹:“在异国听到乡音是蛮美好的事情。”有一天,他看到武汉籍作家池莉的文章,“真是太地道了,我不知不觉就脱口用武汉话念了出来,真是爽快。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地笑出了声。”
“离家很远的人,偶然听到家乡的土话,感受是很温馨的。对于我而言,语言更是能超越时空的,能让我触摸到那时那地的那个人。”司圆直一直珍藏着一段录音,那是他出生于1882年的曾祖母讲述经历一场火灾的情景。每当他听到这段录音时,他也如同坐在曾祖母身旁,感受那份温暖的亲情。
两个老外就这样一头扎进了中国方言的海洋里,起先他们只是因为兴趣,几年过去,这件事也改变了他们的生活。司圆直说自己原来是一个“宅男”,不爱和别人交流,但乡音苑打开了他性格的一扇窗;柯蓝准备继续读博士,专门研究中国方言,“不管乡音苑未来如何,我们都很享受这个过程。”